“價格戰(zhàn)打到7月初的時候，（加油站）利潤已經(jīng)腰斬了一半。”山東省德州慶云縣的加油站站主劉德慶說。
2017年4月底，一場發(fā)端于山東的加油站價格戰(zhàn)愈演愈烈，最終席卷全國。而
中石化和
中石油的加入使競爭日趨白熱化。“這是我做加油站生意以來，
油價降價幅度和廣度最大的一次。”7月下旬的慶云縣正值炎夏，劉德慶在長途汽車站附近等客人，除了加油站生意，他還是一名專車司機。
而立之年的劉德慶中等身材，四方臉龐、皮膚黝黑，鬢角的發(fā)際線開始后退。他穿著一件皺巴巴的、幾天沒洗過的Polo衫，腳上穿著運動鞋。2009年年初，劉德慶和三位好友開始租賃加油站經(jīng)營，并在一年后賺得了人生的第一個100萬元。
“分錢的那一天，我買了一個iPhone5作為自己的獎勵。”劉德慶語速很快，談到賺取第一桶金的時候眼睛閃閃有神。他拿著iPhone5，“這算是當時最好的手機。用到今天也沒用壞，所以一直沒換。”劉德慶手指粗大，更像是個體力勞動者。時至今日，劉德慶在山東和內蒙古經(jīng)營著五家加油站，都是通過租賃方式。
德州民營加油站打出的降價優(yōu)惠條幅。攝影：鄧雅蔓德州民營加油站打出的降價優(yōu)惠條幅。攝影：鄧雅蔓
前兩年，劉德慶經(jīng)營的五家加油站毛利率保持在25%-30%之間，每年可以凈賺450萬元左右，現(xiàn)在只有10%-15%，而且還在降低。“5、6月的時候還想著對抗中石油和中石化，送禮、促銷降價，后來發(fā)現(xiàn)抵抗不住，就沒有弄了。”他說。
劉德慶在沒有經(jīng)營加油站之前，從事房地產(chǎn)施工管理。除了經(jīng)營加油站和開專車，他還從事商品批發(fā)。當加油站生意不好的時候，劉德慶就靠“副業(yè)”來保持收入穩(wěn)定。一位慶云縣當?shù)厝私榻B，劉德慶的商品批發(fā)生意做的很大，位居本地前五。不少民營加油站都從他那里進貨。
“如果價格站持續(xù)到明年4月，估計一半的‘山東派’會因為資金退出。包括我。”劉德慶說。
“山東派”系加油站在全國民營加油站份額中大約占1/5。擁有10多家連鎖品牌加油站，最多者擁有70多座加油站。
南莆田，北慶云。
“約八成的‘山東派’加油站是慶云縣人在經(jīng)營。”劉德慶說。慶云縣是“山東派”的發(fā)源地，是繼福建省莆田之后的第二個民營加油站聚集誕生地。
這個隸屬于山東德州市的縣城，距離德州市市中心300多公里，往返一次需要4個小時。“慶云縣交通不便，GDP常年排全省縣市倒數(shù)，房價卻在不斷攀升，比德州市其他縣每平方米高出近千元，這些改變源于2008年前后慶云縣人加入加油站生意。”劉德慶說。
“‘山東派’在2008年之后逐步發(fā)展起來的，”宏達資訊副總裁柯向紅對界面新聞記者說，“山東派”加油站主要集中在山東、內蒙和河南等北方地區(qū)。
“福建派”是民營加油站中的另一大勢力。“‘莆田加油站’占民營加油站的一半以上，分布在全國，以南方為主。”柯向紅告訴界面新聞記者。
“本地派”約占民營加油站的三成多，較為零散，更像“雜牌軍”。依據(jù)地方基礎發(fā)展壯大，多位于地市級及以下，是當?shù)氐?ldquo;納稅大戶”，背后多有地方政府的大力支持。“管理水平和業(yè)績不突出，在競爭中比較被動，多為個人投資，一看形勢不對馬上就會出手，”柯向紅說，“這和‘山東派’比較像。”
“中國的民營加油站大致經(jīng)歷了擴張、萎縮、壯大和穩(wěn)增四個階段，這與成品油定價機制改革息息相關。”從事加油站經(jīng)營管理工作近十年的梁云洲向界面新聞記者表示，與民營加油站的發(fā)展相比，中石化、中石油的加油站處于勻速增長的狀態(tài)，“現(xiàn)在雙方都處于第四階段，規(guī)模和實力相對接近，價格戰(zhàn)自然也是最激烈的。”他說。除了上述三派民營加油站勢力，中國最大的兩家國有石油巨頭，中石化和中石油擁有中國加油站市場最多的份額。
中國散布著約9.8萬座加油站。2014年以來，民營加油站的數(shù)量保持在4.6萬家左右，占全國加油站的四成多。截至2016年年底，中石化加油站數(shù)量增至3.06萬座，約占中國加油站總量的三成；中石油加油站數(shù)量增至2.09萬座，約占兩成。
1992年，“封閉”30多年的國內成品油零售市場開始放開，“雙軌制”帶來的高額利潤吸引了眾多資本的加入。中國政府鼓勵民間資本進入市場，加油站從1993年的3.8萬座，增加到了1998年的6萬多座。
第一批“福建派加油站”在此期間崛起。
游醫(yī)、假鞋是貼在莆田身上的兩大標簽。“1990年代發(fā)家的那批福建派都是迫于現(xiàn)實，才選擇做加油站生意的。”從事加油站投資放貸生意的福建莆田人高智告訴界面新聞記者，莆田環(huán)山臨海，人多地少，生活條件惡劣，“吃地瓜都不會放過地瓜皮，種地連自己都很難養(yǎng)活。”
高智一直生活在莆田市，曾任職于莆田市宣傳部門。“‘莆田’給人感覺很神秘，可能因為我們宣傳口的主旨一直都是：最好的宣傳就是不宣傳，悶聲掙大錢。”
“‘福建派’加油站中主要集中在云南、貴州、四川、河北和東北三省等地區(qū)。”在云南從事加油站管理工作的莆田人許航航告訴界面新聞記者，在云南，60%-70%的民營加油站是莆田人在經(jīng)營，他所在縣城新批的7個加油站中，莆田人占了6個，本地人1個。沒有中石油和中石化的身影。
1998年6月3日，原中國國家計委出臺了《原油成品油價格改革方案》，成品油定價市場化開始。
同年，中國石油天然氣集團公司和中國
石油化工集團公司兩大集團成立，汽油和柴油實行國家指導價，中石油和中石化在此價格基礎上可浮動5%。
“當時成品油全部交由以中石油、中石化為首的國企批發(fā)，相比從前，民營加油站的油源受到了嚴格的限制。”許航航表示，兩大集團未成立之前，成品油批發(fā)門檻相對較低，“不少福建莆田人在此期間了成品油銷售公司，比如陳建貴的河北啟點成品油銷售公司、蔡天真的泰山石化等。”許航航說。
1999年-2008年，中石油和中石化旗下的加油站迎來了快速擴張的“黃金時期”，民營加油站占比逐漸下降。
2008年左右，“山東派”開始進入民營加油站市場，師承“莆田”。“基本上是多人貸款合作投資，分散、轉移風險，資金壓力也可以得到緩解。”劉德慶稱，一種民間的說法是，慶云縣涉足加油站行業(yè)，得益于“莆田”和“山東派”間的一次“聯(lián)姻”。一位莆田人娶了慶云縣本地姑娘，開始教小舅子等親戚投資加油站，遂帶動了原本做小商品生意的慶云縣。
“在福建莆田，但凡家里有點小錢就會進行放貸，覺得哪個行業(yè)獲益高就放給哪個行業(yè)。醫(yī)院的年利率有25%。”高智表示，由于“打假”，莆田的冒牌網(wǎng)購（俗稱“阿冒”）難以為繼，故將資金轉投向加油站。“莆田人一般向家人或者熟人籌資，利息最少1分利或1.5分利，比起銀行，還貸壓力相對小。”許航航表示。莆田加油站資金充裕。
“‘山東派’則更擔心資金問題。”劉德慶告訴界面新聞記者，“山東派”加油站租賃占比較大，資金更依賴于銀行貸款。
剛開始做加油站時，劉德慶和朋友從慶云縣的銀行開始借貸，一直借到德州、濟南等地方的銀行才勉強湊齊資金。“和銀行借款兩分利。實在周轉不開，會去借五分利的高利貸。時間不長，一般十天半個月。”劉德慶說。
此外，福建莆田人內部的信息流通也十分暢達。哪里有建加油站的指標，承租轉讓金額等等信息，都會在同鄉(xiāng)之間流轉。“合同簽訂后會視加油站規(guī)模，給消息提供者幾萬到十幾萬不等的介紹費。”許航航說。
中石油公司和中石化公司成立后，以長城為界分區(qū)經(jīng)營，長城以南為中石化，長城以北為中石油。二者以統(tǒng)一加油站視覺形象為切入點，大批租賃、收購和新建加油站，采取管轄區(qū)就近原則，“兩桶油”加油站漸成體系。
“現(xiàn)在中石化和中石油兩大派之間的邊界越來越模糊，逐漸相互滲透，中石化加油站發(fā)展的速度更快。”柯向紅表示，以山西為例，最初以中石油加油站為主，隨著當?shù)亟?jīng)濟的發(fā)展和汽車數(shù)量的增加，中石化加油站在當?shù)乇壤絹碓礁摺?br />
“民營加油站沒有‘兩桶油’強大的品牌優(yōu)勢，很多時候就靠價格優(yōu)勢和服務去競爭。”許航航說。
從2003年起，
國際油價從30美元/桶一路上漲。2008年7月，國際油價到了147美元/桶的高點價位。
了避免國際高油價對國內經(jīng)濟造成太大影響，國家發(fā)改委嚴控成品油價格上漲，成品油出廠價格和銷售價格開始出現(xiàn)倒掛。“2008年前后，煉油企業(yè)尤其是地煉生產(chǎn)成品油的意愿下降。”柯向紅表示，“兩桶 油”幾乎成為成品油供應的唯一來源。
沒有油源，民營加油站難以為繼。“2003-2008年，民營加油站數(shù)量出現(xiàn)了明顯的萎縮。”梁云洲說。
“‘兩桶油’自己的油都不夠用，不可能再向民營加油站供油。”梁云洲表示，無油可賣成為民營加油站大批被收購和租賃的主要原因。
在屢次的“斷供”中，一些莆田人發(fā)現(xiàn)了自建和收購加油站的重要性。“自建加油站需要兩年時間，但長遠看劃算。”許航航告訴界面新聞記者，修建一座加油站的成本在1000萬元左右，如果盈利特別好，兩年就可以回本，正常情況下4-6年。“在地級市租賃一個加油站，每年的花費大概是230萬元。”他說，莆田人此后很少再租賃加油站。
2006年底，全國93879座加油站中，中石油加油站數(shù)量增至18207座，占全國加油站總數(shù)的19.4%；中石化加油站數(shù)量為28801座，占全國加油站總數(shù)的30.7%，而民營加油站由1999年年底的7萬多家，降至2006年的4.3萬座，占比從八成降至四成，此后數(shù)量再無大幅增長。
同年12月，中國宣布完全開放國內成品油批發(fā)市場，外資公司可在國內營建油庫、碼頭和銷售網(wǎng)絡。英國石油公司（BP）、殼牌（Shell）和
道達爾（Tatol）涉足加油站，建了約3000家左右，占到當時加油站市場的2%。
2008年，中國海油石油總公司（下稱
中海油）成立了中海油銷售有限責任公司，進行成品油批發(fā)銷售。截至去年年底，中海油旗下?lián)碛屑佑驼?00多座。
國際油價到達2008年觸頂后開始走低。
2009年，國家發(fā)改委再度推出成品油價格形成機制改革方案。方案規(guī)定，當國際市場
原油價格低于80美元/桶時，按正常加工利潤率計算成品油價格；當國際市場原油連續(xù)22個工作日平均價格變化超過4%時，可相應調整國內成品油價格。
“‘山東派’的崛起與地煉企業(yè)之間有不可忽視的聯(lián)系。這次價格戰(zhàn)打擊的不僅僅是民營加油站，也影響著地方煉廠的發(fā)展。”柯向紅告訴界面新聞記者，相比其他民營加油站，‘山東派’能從山東本地的地煉企業(yè)獲得更加便宜和優(yōu)質的成品油，運輸成本也隨之下降。
2012年，北方地區(qū)加油站銷售1噸柴油的凈利潤為1300多元，南方市場只有400多元，除區(qū)域競爭原因外，與地煉帶來的成本節(jié)約有很大關系。”梁云洲表示，地級市的加油站年銷售量約1萬噸左右。
2013年，國內成品油價格形成機制進一步走向市場化，調價周期縮至10個工作日，并取消掛靠國際市場油種平均價格波動4%的調價幅度限度。
“山東派”與地煉的關系在2014年后得到了強化。2015年，中國允許地煉企業(yè)“在淘汰落后煉油裝置的前提下，可使用進口原油”。
2016年，中國地方煉廠的煉油能力已達到2.62億噸，占全國煉油總煉能的三成。其中尤以山東省地煉的煉能最大。
2015-2016年，地煉企業(yè)共獲得了9000萬噸的原油配額。“地煉以前用燃料油作為原料，油品質量相對較差，用進口原油之后油品質量明顯提升。”柯向紅表示，隨著國內對成品油出口的限制和主營煉廠的競爭，民營加油站的成品油消費量對于地煉的帶動作用更為明顯。
金融危機后油價逐漸回落，成品油市場逐漸從買方市場走向賣方市場。“競相降價讓中石化和中石油的市場份額也受到了嚴重擠壓，為保證產(chǎn)業(yè)鏈平穩(wěn)運行，它們也會參與激烈的市場競爭。”中國石油經(jīng)濟技術研究院石油市場研究所所長戴家權在接受央視新聞采訪時表示。
中國石油大學教授
董秀成表示，中石油和中石化旗下加油站市場反映度較低，無權調整價格，已在前兩年民營加油站發(fā)起的價格戰(zhàn)中受到?jīng)_擊。“此次價格戰(zhàn)，中石油、中石化的目的是要增加市場份額和消化庫存。”
“莆田人不會因為價格戰(zhàn)退出加油站市場。”梁云洲告訴界面新聞記者，進入加油站市場近三十年的莆田人根基較深，已經(jīng)自建和收購了旗下大部分加油站，避免了租金等主要成本損耗，價格戰(zhàn)不足以使其真正受到損害。
2016年1月，發(fā)改委設置油價調控上下限，當油價高于130美元/桶，或低于40美元/桶時，成品油價格少提或者不提。
“打價格戰(zhàn)，各方都是薄利銷售，屬于正常市場競爭。”董秀成表示，民營企業(yè)可以通過降低銷量的舉措暫時應對價格戰(zhàn)，中石油、中石化因為本身運營成本較高，持久價格戰(zhàn)面臨更大壓力。
“只要成品油銷售市場一天還存在高額利潤，就會不斷有新的投資加入，加油站江湖的價格戰(zhàn)就會一直循環(huán)下去。”柯向紅告訴界面新聞記者，具有絕對實力的中石油、中石化在價格戰(zhàn)中占據(jù)主導地位，降價會淘汰一批根基不穩(wěn)的民營加油站，從而占領更多市場份額。“直到加油站的利潤和歐美市場一樣低，就不會再有大量資金流入，價格戰(zhàn)才會停止。”柯向紅表示。
“能在多次、長期價格戰(zhàn)中生存下來的民營加油站，管理經(jīng)營會強于主營加油站，而且會變得更加強大，可以迅速復制自己。”梁云洲說。加油站銷售原本是成品油的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在價格戰(zhàn)中，消費者作為裁判的地位會被急劇拉高，“不符合消費者利益的企業(yè)自然會被淘汰，成為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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